2023年7月12日 星期三

引林先生大文 水逆 I-Cheng Lin

 本來覺得是不用寫點什麼,一來現在眼睛不好寫東西慢。二來以前做白色恐怖口述時,自己的台語也常常讓老先生聽得辛苦。而金曲獎就是個一直努力轉型但定位總不上不下(華語-多元語言、流行-次文化、ect…)的拜拜,吵一下便會過去。只是這幾天看到一些文章,不管生氣的、惋惜的、疼惜的,方向似乎都歪掉了。不由得懷念起以前黑狼那卡西演出時大旺的招牌吐槽(或者,黜臭):「跟各位報告,我們今天是來討論音樂的!」(印象所及,只有馬芳認真地建議金曲獎項打掉重練)


1.


各方討論都無法避開違和感,我想原因一部分來自,這張專輯是在語言邊緣交會的地方創作出來的。


《水逆》一開始聽的感覺(很久沒聽鄭宜農,我一直停在猛虎巧克力的印象),是一張順順的作品,都會女性風格,一些民謠、一些R&B、一些City-Pop、一些電音拍子。但是又覺得哪裡卡卡的,多聽了幾次想到是,不看歌詞其實不太容易抓住在唱什麼。倒不是說,聽得懂唱什麼是好歌的標準,那樣的話我們就不用聽崔健了。而是說,這些歌不太是從台語本身的呼吸長出來的。


語言一方面是開放的創造的,但每次被開口使用時,又帶著時間沈積的厚度。


台語七聲八調,讓台語歌多半看到歌詞就會有聲音旋律浮現,一些作詞者的訪問或回憶都會提到這一點(在有九聲的粵語歌曲也是類似的)。也因為聲調關係,歌詞常見固定的字數,二、三、四、五,疊加組合,六(3-3)、七(4-3)、八(4-4)、九(4-5),彼此互偶往復,形成意境的對照。


像是1934年的〈雨夜花〉:「雨夜花,雨夜花,受風雨-吹落地,無人看見-每日怨嗟,花謝落土-不再回。」


《水逆》的歌詞比較不強調聲調跟旋律的配合,常是散句,也不少幾行接在一起句意才完整的意識流長句。例如〈新世紀的女兒〉,字句在電音拍子中漂浮:

「理想是甜甜的孤味,生活煞東倒西歪,寂寞是做人的本質,戀愛是加麻煩。但是目屎哪會恬恬津,滴佇加班的宵夜內面。妳敢有聽著妳家己?」


這可能包括了曲風對唱腔的影響。不過如果回頭聽1990年代的那些「新台語歌」。許多作品都呈現出,傳統聲調跟新的音樂是可以相連接的。比方說,濁水溪公社那惡搞的龐克:「有什麼理由,有什麼訴求,起毛不爽,放屎放不出,說出-心裡的-煩惱事,別再-龜龜毛毛-假假仙仙,怕會出事情。」伍佰藍調的吉他,「火在燒,水在淙,為著你-生命我嘛甘願放。地在裂,天在崩,只要-為你活一天。」


前面提到的粵語歌也可對照,更早幾年,達明一派唱著英倫新浪潮的節拍,卻是那麼香港,「沿路眼光-的追蹤,與譏諷,已失作用。讓每刻青春,與街燈,每晚重逢。」


再往前,1971年,黃俊雄為布袋戲大節女出場曲填詞:「一更思念二更嘆,三更漏聲殘,四更淒涼心哀怨,五更東風寒。」音階聲調無縫接軌,幾乎讓人以為這是台語原創,而不是來自The Animals金曲〈The House of Rising Sun〉的翻唱。


我想,《水逆》不太「台語」歌的聆聽感受,比起致詞事件本身,可能是更深層的一個因素。是「不像這一邊」的感覺,在事件發生後,使得一些評論在情緒下直接脫口而出「假台語歌」。


但是,「假台語歌」這樣的答案,或者輕一點的「翻譯式台語歌」、「華語式台語歌」、和另一頭的聲援「為台語流行音樂注入新血」,都還是太過簡單,不能解釋這張專輯。為什麼是那些散文式的長句?為什麼是那些意識流的獨白?為什麼有許多抽象概念的辯證?還是,我們要把這些都算做「華語思維」的專利?


2.


這讓我們可能得再往前,回到1917年的北平《新青年》雜誌編輯部,回到「現代華語」誕生的時候。


現在一般印象裡的白話文運動,是「我手寫我口」,以口語取代古典書面語的的新文學運動,但其實並不那麼口語,那同時也是一種新的文法與思維方式開展的運動。


雖然上溯到唐的變文、宋的話本、明清的小說,但比起這些或是日常口語,胡適〈文學改良芻議〉第三項便是清楚的新事物:「須講求文法」。


文法是一個新發現——與西方對照,當時的中國知識份子發現這是個傳統漢語沒有的概念。對照印歐語系語法,漢語主詞受詞時常省略,繫詞不明顯,沒有時態變化,斷句多依語氣而不全照句意,句意又往往因為詞序前後組合不同。簡單地說,不精確、沒有邏輯。後來收到課本裡的〈差不多先生傳〉便是呼應這點:凡事差不多就好,沒趕上發車時刻的差不多先生,難以跟上近代文明的火車。


對於重新打造「現代華語」的文學革命,相較在美國學實驗主義哲學的胡適,留歐念歷史比較語言學的陳寅恪,則認為這是一種沒有根的文法。


他負責清華大學國文入學考題,出了「對對子」,引起外界抗議這是什麼貴族學校,他解釋說,在漢藏語系比較研究之後,才可能掌握漢語的特質。在此之前,從傳統的詩詞對偶,可以測驗考生對於漢語的聲調詞性語文意境的整體程度。當然,除了學理上的解釋,當時議論紛紛的還有,考題裡面的「孫行者」,顯然偷酸「胡適之」一把。


傳統漢語長於抒情、寫景、敘事的表現,而不擅長論述、表達抽象概念與心理幽微,乃至哲學性的討論。從今天看起來,雙方的距離也許並不那麼遠:新派的一方,想把這些帶進漢語的思考方式裡。反對的一方,則認為,有些內容與形式是不能分開的,原先表達中寄寓的言外之意,在這種強行套上來的外來文法裡,將會失去一些重要的東西。儘管,兩種方式要呈現的,同樣是眼前正在變動的時代與自由的思想。


正是那些變動,使得關於語言的困惑與追求,捲起時代的風暴,而不只是幾個人的主張。我們可以一直列下去。比方說,後來那場翻譯的論戰:梁實秋說翻譯就該好好翻成大家習慣的中文,魯迅卻反駁,必須照著原文的句子一點點譯出,哪怕是「硬譯」,才能把不在中文裡的新事物帶進來……。但就先打住吧,往前繞了一圈,要說的是,大家可能以為早就在那裡的「華語思維」,其實是近代中國面對西方而改造的產物。


就這一點而言,在前幾天的討論中,被當作某種標籤的「現代華語」,或許一直沒有能夠真正的完成。


一百年過去,對照最初的論辯,後來的發展是可惜的。思想和語言的變化,打開的潘朵拉盒子是激烈的政治革命,沒有給予人們太多時間。參與那些討論的人,在1949年後剩下中共黨八股的中國,多半不再能開口和寫作。跟著國民黨來到台灣成為島嶼官方語言的「現代華語」,則弔詭地跟原先「言文一致」的設想相對,成為島上的另一種書面語。儘管這七十年來,它終於慢慢成為人們生活的一部分,在各種日常、各種論戰、各種新的文化創作中累積沈澱。但其中最好的,或許仍是以書面呈現語言曲折的現代小說與現代詩。


而原本可能不經過激烈革命,逐步與新的世界相連,長出新樣貌的島嶼本地語言(台語、客語、原住民各族語),也在這被捲入的歷史演變中,很長的時間裡,只存留在有限的領域,直到近三十年,人們才重新嘗試去接上。在那條世界史的平行線裡,那些抽象的、意識流的、長長的句子,當會更靠近人們的呼吸,而不是感覺起來總在外頭的「華語思維」。


3.


回到2023年,我們怎麼去聽這張不太「台語」卻也不只是「華語」的專輯?


或許,《水逆》與這次的爭議,都可以看作是那條仍待完成的世界線的一部分。


這張專輯顯然有著強烈的企圖心,咬字用詞都下了功夫,而裡面也有歌詞更靠近台語呼吸的歌。可以說,鄭宜農與製作團隊,是能這樣把一張「台語歌專輯」做出來的:


「紛紛擾擾吵吵鬧鬧這個人世間,綿闌是為著淡薄仔詩意,看你的目眉烏烏,註定活甲倔強,我就疼痛,睏袂起」(〈囡仔汗〉)


「現實的束縛敢若大水,淹過咱佁快樂之間的路徑。無要緊,無要緊。雲,明仔載會開,雲,明仔載會開」(〈做風颱〉)


但這只佔了專輯的一部分。那強烈的企圖心更體現在,一些並不切合台語呼吸的創作嘗試。特別是,這張專輯裡,好幾首歌都直接用了語言當主題。那像是說,對鄭宜農而言,似乎有一些東西是只能以這樣子的「台語」去呈現的,那一些概念、隱喻、內心正是她覺得自己必須要去唱的事物。


「不知不覺,咱來到上深的烏暗。這無人之境,煞親像上吵雜的夢。重重疊疊的是,遐的分分合合。拄欲開嘴,煞袂記得按怎發出有意義的聲。(〈人如何學會語言〉)


「嘿!你敢欲和我鬥陣,咱來發明家己的語言,彼是目睭對目睭,是去宇宙踅過一輾,是恬恬咧飛,是佇正確佮思考之間,謙卑閣自然」(〈或許就變成書裡的風景〉)


不確定的是,這是有意識的撞擊?或是作為再一次學習使用台語的創作者,要去表達自己身體的語言狀況,而無意識發生的?無論有沒有意識到,撞擊都必然會發生,正如這張專輯的發生。但察覺到這點當是重要的,那也許是關於下一張專輯,關於我們怎麼去感受這撞擊,關於撞擊怎麼打開創作。有的撞擊或許過於強烈,來不及讓這一邊的聽眾進到另外一邊。有的撞擊,則可能更能夠進入原來的呼吸,既帶著差異,但也帶著聯繫。


從這個角度,相較於取材吳明益小說的〈人如何學會語言〉,或是與阿爆不同語言擦起火花的〈或許就變成書裡的風景〉,專輯裡面,乍聽像首City-Pop情歌,不那麼直接,卻隱約指向語言的〈最好的距離〉,也許是更能貼近的一首。


歌詞裡面,鄭宜農和deca joins分別唱著。先是鄭宜農長長的心理意識流的帶著反身受詞的長句散句:

「生份的遙遠的歹勢細膩,我予家己一寡時間倚近你。無邊的猜測無邊的可能,毋一定這就是咱上好的距離。」


而deca joins段落,則更靠近台語呼吸三四五字的疊合:

「雺霧中,烏暗摸。規暗瞑翻舖,心思無地講,毋願吞落腹肚。遠遠看 ,寫批寄,我的心聲。共講袂出喙的這款心情,攏唱做歌。」


這兩種不同的語言,不同的「台語」,由女聲與男聲分別唱起,然後疊合交錯,像是沒對上,有時又好像有對上,恍惚間,浮現出彷彿合唱的東西。那距離、那合唱,不正像是寫給一直仍然堅持著——以及開始嘗試再一次——使用母語的人們嗎:


「無人唱過的歌 / 偷偷仔佮意你的聲

Chhāi佇海底的山 / 心內有你的形影毋知是啥物款的歌

聽袂清楚的聲 / 恬恬仔等

日頭落山就做眠夢 / 合唱的彼一工」


也許,那天得獎的致詞,最大的問題並不是用華語或者台語致詞,而是「菜鳥」、「學習」、「我們沒有要改變什麼」,那些過度的客氣,反而讓人們忽略掉這是一張帶著強烈企圖心的作品。以至於後續的討論,失焦於語言文化霸權與歷史傷痕的爭議,而幾乎沒有人關注到,這本身就是一張面對著我們時代語言分裂狀況的音樂作品。


也許,那客氣來自一種善意。但如果更直白一些去說出,想把自己的一些困惑一些新的東西帶進來。我們便會去發覺,那看似挑戰意味的「改變什麼」,跟想要守護這個語言的人們,其實有著相同的目標。去發覺,兩邊都在期待著,那被歷史一度打斷,還沒到來的,還沒有人唱過的「毋知是啥物款的歌」。


***


寫到一半的時候,發現跟一開始想的一樣,過了幾天已經沒有人討論了。不過放在一邊心裡總覺得卡卡的,就還是把它慢慢寫完。


寫完的時候,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Spacecake的〈台語歌〉。如果比起上面討論的衝撞,錄音裡黃雨晴那咬字音韻平仄完全暴走的台語,該算是事故現場了。但不知為什麼,在New Order式的節拍裡,聽起來就是非常美麗。也許,我們需要的不是各種關於語言問題的討論,而是更多的事故現場吧:

「我的夢,也是我的青春。我的青春啊,就親像這條歌。真正的思念,我說不出嘴。因為我就是,這麼無聊嗷嗷……」